在人的各項心理活動中,適應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。人的感受能力對於外來刺激由不適應到適應,對人來說,是由敏感到不敏感的轉化。對外在刺激來說,是其效能的降低和鈍化。
一個人面對一項困難的工作,或來到一個艱苦的環境,由不適應到適應,實際上也就是工作的困難度和環境的艱苦性在這個人心目中的降低,這往往是一件好事;反之,如果此人涉足的是一件違德之事,所處的是一個汙穢之域,倘若也由不適應到適應,那就是外在邪惡對此人的同化和腐蝕,當然是一件壞事。中國古語說:“入芝蘭之室,久而不聞其香;入鮑魚之肆,久而不知其臭”,正是從兩個方面說明了感知的適應性。注意、情感、理解、想象等心理活動,也都會出現適應。
觀眾對某種戲劇,往往會出現從不習慣到習慣,從不適應到適應的過程。例如北方人對於南方劇種、年輕人對於老戲、書齋文人對於村俗演出、嗜好傳統演劇方式的觀眾對於現代派戲劇,都有可能出現這一個過程。這種適應,大多有積極意義。
但是,適應更可能產生這樣的結果:這種演出再也無法對觀眾提供有效的興奮,再也無法阻擋觀眾厭倦的產生。觀眾的這種厭倦,標誌著他們在審美選擇上產生了某種期待,但對被厭倦的物件來說,畢竟是一種負面訊號。觀眾的厭倦,曾把無數藝術家推入失敗的深淵。
法國大革命時代的悲劇演員弗朗沙·約瑟夫·泰馬曾經指出過這樣一種現象:
經常都會看到這樣一些青年演員,他們剛剛登臺的時候得到了應有的成功,但是後來辜負了人們對於他們的期望。這個看來有點奇怪的現象的原因是,初登舞臺必然經歷的內心振奮,使他們的神經處於震盪與興奮之中,因此他們無須特別費力就能充滿激情。後來,在公眾面前露面已習以為常,這固然解除了他們過於激動的心情,但也使他們降回到自己固有的平庸。
泰馬所說的這種情況是普遍存在的,但是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,泰馬只說了一半。劇壇新星的黯然失色,除了他們對觀眾的習以為常之外,更由於觀眾對他們的習以為常。在這個關口上,觀眾在演員身上尋找著更多的潛能,而演員則在觀眾身上尋找著再度的鼓勵。結果,有的觀眾失望了,有的觀眾點頭了,而這些訊號又立即傳遞到演員身上。於是就構成了兩種迴圈,互相激勵是一種良性迴圈,競相厭倦則是一種惡性迴圈。演劇藝術中最使人們喪氣的,莫過於這種競相厭倦的惡性迴圈了。
舞臺設計家A.艾克斯設計的構成主義佈景
——悲劇的裝置
演員首當其衝,其實別的藝術家都存在被觀眾適應的問題。適應,先造成舒適,後造成厭倦;越到後來,厭倦越甚。以適應觀眾為目標的藝術家們,也許正是經常在為自己種植著苦果。
在戲劇、電影、電視劇中,大批藝術家都在瘋狂地追求觀眾的適應。他們必須明白的是,不適應帶來的是抵拒,適應帶來的是厭倦。適應帶來厭倦的過程要長一點,但是如果不預先提防,那麼厭倦遲早會來,而且結果也是抵拒。
麻煩的問題在於:任何藝術家,總要與觀眾重複接觸。因新奇而造成的一次性魅力,遠不是藝術家所追求的目標。因此,只要一踏進藝術之門,就很難避開適應、厭倦的命運。那麼,究竟怎樣才能使觀眾反覆觀看而不感厭倦?或讓厭倦來得晚一些呢?
依靠越來越複雜的情節顯然是無效的。複雜情節常常可以使首次觀看的觀眾保持興趣,但是經不起重複觀看。狄德羅說:
故事給人知道了以後,複雜的戲劇就失掉它的效果。
假使一部戲劇作品只公演一次而永不印行,那麼我會對詩人說:你愛把它弄得多麼複雜,就把它弄得多麼複雜,你一定會激動人心,把它們攝住;但是假使你要人家誦讀你的作品而且讓它留傳下去,那麼你就必須把它簡單化。
狄德羅的道理淺顯明白,令人信服。一般說來,藝術家是為了避免觀眾厭倦才採用複雜化情節的,但恰恰正是複雜化情節,導致了第二次觀看的厭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