觀眾情感的捲入,一般先由真實的感知引起,然後由注意和意志不斷開道並強化,最後達到共鳴。
真實感亦即可信感。信賴的建立,是情感往還的基礎。在生活中人與人的關係是如此,在劇場中觀眾與劇作的關係也是如此。
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十分精細地論述了這一過程:
瑞士巴塞爾劇院的演出
瑞士舞臺設計家A.阿披亞的佈景設計圖
觀眾只要感覺到演員敞開的心靈,窺視它,認識到他的情感真實及其表露的形體真實,他們馬上就會傾心於這種情感真實,無法控制地相信在舞臺上所看到的一切。代替那虛有其表的漂亮和有聲有色的劇場性的虛假,觀眾會立即在舞臺上認識到真實。不過不是臭名昭著的外在自然主義在舞臺上所造成的那種小真實,而是另一種,即演員精神情感的最高真實,從而在舞臺上創造出人類美麗而崇高的精神生活。
活生生的生活的芬芳,這在舞臺上是十分罕見的,它們要比壯觀的劇場性華麗更令人震驚和入迷,它們更適合於舞臺要求。真實和信念是互為因果、彼此支援的。如果對演員情感的信念產生於真實,那麼真實反過來又鞏固了演員和觀眾的信念。觀眾也就相信了舞臺上所發生的一切,從佈景開始,直到演員們的體驗。不僅如此,在觀看演出的時候,觀眾自己還會以自己的情感直接參與舞臺生活。
觀眾從“無法控制地相信”到“以自己的情感直接參與舞臺生活”,這就是觀眾情感的出發點和歸宿。
然而,從出發點到歸宿還有不短的距離。觀眾開始對舞臺產生最初信任的時候,他的情感有了萌生的可能,但這種可能還不是事實;即使當觀眾情感已經產生,並顯露出與作品的同步趨向時,這種趨向也很可能被幹擾、被淡化、被打斷;甚至當觀眾的情感與作品已膠合了很長的時間之後,一種不真實、不得體、不適度的藝術處理也能成為新的阻隔使兩者分道揚鑣……
在這一過程中,意志行動,是情感的守護神。情感的依據,使意志變得合情合理;而意志的持續,又使情感變得濃烈而又具有明確方向。藝術家所需要的意志,是情感化了的意志,藝術家所需要的情感,是意志化了的情感。缺少情感依據的行動過程,再頑強不屈,也很難入戲;同樣,與意志行為相脫離的情感抒發,再淋漓豐沛,也於戲不宜。
在崑曲舞臺上演出的《牡丹亭》
觀眾,只有看到劇中人的情感被一種意志所統制,歸附於相應行動的時候,才能正視並趨近這種情感。沒有意志行動的單純抒發,很容易取厭於觀眾,就像魯迅小說《祝福》中祥林嫂反覆唸叨失子之悲而取厭於村民一樣。反之,當戲劇情感在意志行動中一一呈現的時候,觀眾的情感也就開始被誘發,並逐漸移注。
我們可以借例項來分析這一心理過程。
湯顯祖的《牡丹亭》十分明確地把“情”作為中心旨趣。湯顯祖所說的“情”並不等於心理學裡所說的情感,它的範疇比情感大,但也包括著情感。《牡丹亭》長達五十餘出,從什麼地方開始,劇作的情感把觀眾的情感緊緊地吸引過來的呢?從第十齣“驚夢”開始。杜麗娘遊園驚夢,體驗到了愛情理想,她的高度意志化了的情感足以把觀眾裹卷,結果,連她後來為“情”而出入生死的奇特情節,觀眾也能接受欣賞了。只有以行動意志相貫串,情才會成為至情,觀眾的情感也就被它緊緊地吸附住。
莆仙戲《春草闖堂》對觀眾的吸附力是驚人的。廣大外地觀眾聽福建莆田、仙遊一帶的方言是有點吃力的,但據報道,有的觀眾由於不斷鼓掌,甚至“把手也拍紅了”。這出戏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,在於明確的情感與綿長的意志力的高度統一。
要把一個打死吏部尚書之子的平民青年辯成無罪,而主持其事者又是一個地位低賤的丫鬟,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。春草眼前的障礙,不僅有地位赫赫的吏部尚書及其誥命夫人,有趨炎附勢的糊塗知府,而且還有自己所服侍的相國小姐和相國大人本人。更麻煩的是,這件事,除了促成男主角與相國小姐結親別無他途,而一個丫鬟竟要決定相國府裡的婚配,幾乎是異想天開。然而春草以非凡的意志力辦到了這一切,一次次冒死排除了所有的障礙,扭轉了通達天庭的是非曲直。透過春草的一系列意志行動,觀眾的情感狀態升騰為一種炙熱的渴求,他們也在臺下暗暗使勁。這種越來越急迫的渴求,比一般的愛憎分明更為主動。這就是意志行動所帶來的情感的深化和昇華。
莆仙戲《春草闖堂》
因劇中人意志的升降而引起觀眾情感流轉的,仍可舉《西廂記》的例子。無論是張生還是崔鶯鶯,對於幸福愛情的追求從未消退,但他們的意志強度都不夠。於是,王實甫在觀眾眼前推出了既有意志強度,又有行動力度的丫鬟紅娘。觀眾贊同她對張生的嘲笑,對崔鶯鶯的揶揄,對老夫人的詰責,欣賞她為促成男女主人公的結合而採取的一切行動,欽佩她為承擔行動後果在嚴刑威脅下的鎮定和雄辯……總之,她不是愛情的主角,卻是意志的主角、行動的主角,結果,統觀全劇,在情感上與觀眾交融得最密切的,反而是這位愛情圈外的小丫鬟。
這種以紅娘為最高代表的意志組合極為重要,因為這種意志組合引導了觀眾情感移注時的流轉與合併。
由此可見,觀眾情感的捲入過程,是一個先由真實感知匯入,又由意志行動引向深入的過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