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張回到了家,差不多已是晚上六點整。
屋內的暖氣,讓他渾身溼透的衣服,浮起了陣陣霧氣。
屋內來自於妻子的嘮叨,以及對他不務正業的埋怨,讓這個敢於在滂沱大雨中,與公園棋王對弈的男人,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。
他走進了洗手間,洗了個熱水澡。
鏡子裡的自己,好像再也沒有年輕時那麼健壯,也好像在鏡子裡再也看不到自己年輕時帥氣的模樣,但他卻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傻笑。
好似再說,今天的棋,下的可真舒暢。
他洗完澡,走出了洗手間,缺發現門口早就放好了疊好的換洗衣服。
他又笑了。
“快來吃飯。”這大聲嚷嚷的,是和他結婚二十年的女人,歲月不僅給他留下了痕跡,也給了那個很有可能會是他相伴一生的女人,留下了更多的陳跡。
黃,臉,婆。
這三個可能是對女人來說最惡毒的字,卻合情合理的出現在他妻子臉上。
他的妻子,以前白嫩的面板,早就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熬成了腳下黃土地的顏色。
那曾經讓他痴迷的臉龐,雖然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,但如今卻多了好幾條高低不平的皺紋。
可就算這樣,他仍然很愛她,也會覺得她是全天下除了母親以外,對他最好的女人。
雖然,她也經常抱怨著自己沒出息。
也雖然,她也總是翻看著他的手機,生怕他跟著餐廳那個新來的服務員眉來眼去。
但,愛就是愛。
永遠都不會因為更美好的事物而背叛。
……
吃完飯的老張,坐在沙發上,他拿著手機,就像大多數人一樣,尋找著網路上的消遣。
他聽著廚房裡老婆洗碗的水聲,還有臥室裡孩子讀書的書聲。
他很想在此時此刻去寫一首美麗的現代詩,去讚美著這片刻的美好。
可他不敢在現在去寫。
因為他怕他的老婆埋怨他幼稚,也怕他那讀書的孩子嘲笑他的文筆與詩,遠不如小學生作文。
但他啊,還是在心裡慢慢勾勒著屬於生活的詩。
……
老張的老婆,李阿姨也有著夢想。
她年輕的時候想當電影明星,她也很漂亮。但在那個年代,比她漂亮的女人實在太多了。
她還記得,在電影廠門口,她望著那些比她優秀還比她漂亮的女人,她的心裡總是在不停的退縮著。
現在回想起來,她總是後悔著那時軟弱的自己。
她也的確很喜歡後悔,大到今天買的菜沒有昨天便宜,小到今天去逛商場看見別人的裙子比自己的漂亮。
這些大事小事都能讓這個和老張同樣四十歲的女人,像個十四歲的少女一樣矯情,幼稚的去後悔。
當然,老張並不覺得她很矯情?因為他啊,也總會後悔著,老張總是後悔著自己若是個大詩人若是個大醫生該多好啊。說不定,四十歲的李阿姨,出門也會有錢打扮被叫成李姐姐。
也說不定,她也會為自己感到自豪。
雖然李阿姨還有老張會時常後悔,但他們唯一不後悔的就是認識彼此,並且有個學習成績不錯的孩子。
他們如今也沒有太大的夢想。
最多就是希望兒子能上個好大學,自己工資能往上提點。
或許,他們也會奢侈的夢想,以後,等孩子大學畢業以後,他們能夠買輛小汽車。一起去看看那些和他們一樣可愛又美麗的風景啊。
……
“今天你怎麼不寫詩?”李阿姨洗完碗,坐在老張身邊,看著不停刷著手機的老張,又有些嫌棄。
“你…你不是說我寫的詩幼稚嗎?”老張小聲說道。
“那我說你幼稚你就不寫了嗎?”李阿姨也似乎更惱火了。
“這世界本就是有的人成熟,有的人幼稚。但無論是成熟還是幼稚的人,當他們看到一個人認真寫出來的東西時,都會為他的認真豎起大拇指!”李阿姨此時似乎又化為了一個哲學家,數落著老張。
老張聽著李阿姨的話,他恍若大夢初醒,第一次認真的望著這個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女人。
也是第一次發現,原來,她其實一直都在支援著自己寫著那些無人問津的詩啊。
……
老張回到了書房,開始寫著詩。
但他寫了很久,卻寫不出來一個字。
他望著書桌牆壁上,那潔白如雪的牆壁,忽然又哭又笑。
原來,他自己一直都活成了一首現代詩。
……
每個人出生時其實都是一首現代詩,只不過被生活摻進了醬醋油茶,又撒上了辛酸苦辣。平仄全給了那實現不了的夢想,就連韻律都隨著生活隨波逐流。
雖然,每個人都是一首現代詩。
但生活卻不是詩,因為本該屬於詩人的聆聽和思考都換成了金錢與藉口。
也因為像老張這些上了歲數的平凡人,都想著把他那可笑的人生感悟都融進生活這首詩裡。
但是啊,沒人願意聽他的生活感悟,也沒人願意聽他的大小道理。
當然,他也並不是孤獨的。
因為,在他緊閉的房門外,有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。
雖然那個女人也刷著手機,但她的手機桌面卻放著自己男人的詩。
而那個孩子,也會在寫完作業之後猛然想起來,今天好像看見了父親再與一個象棋網紅英勇對弈的影子。
他和她,其實一直都對著這個四十歲看上去無用的中年男人,豎著大拇指啊!
……
這世間本就不需要道理,也不該去教人道理。
因為,沒人願意去在繁忙的工作之餘,去讀懂道理,也沒有人願意活成道理。
這世間,也不需要詩歌。
因為詩人的思想,大多也是幼稚的。
他們會一大把年紀,像老張這樣又哭又笑。
他們也會一大把年紀,像老張這般,有著成為大詩人的幻想。
那這個世界需要什麼呢?
大概就是象棋吧。
因為老張握著棋子時,他好像握住了丟失在身後的詩、劍、手術刀。
也像一直現實的王起,望著公園裡的影子,心中有所觸動。
更像楊錚,還在下著他那看上去永遠不會贏的盲棋。
他坐在椅子上,感覺到雨聲風聲話聲越來越嘈雜。
也感覺到自己棋盤上的大小滾石越來越多時,他忍不住用聲音去蓋過風聲雨聲話聲,也忍不住一腳伸出去,像是踢開滾石,也像是踢開過去那般。
伴隨著他的一聲將軍。
門外那有著傲骨、傲氣的梅花,仰著頭,望著如同泉水一般的雨柱,挺直了胸膛。
(第七卷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