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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裡挑燈看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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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九華山的禮佛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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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在五溪橋上停了下來。天已黃昏,橋下交交牙牙的卵石間,穿過潺湲的水聲。側望路左的九華山,恍如天上石林,柔如菇,悍如戟,參差一片。到眼一色的灰中,又含蘊著難以捉摸的茶褐色。

這安徽青陽縣境內的九華山,與普陀山、五臺山、峨嵋山並稱為中國四大佛教名山。它們分別是四大菩薩的應化道場。普陀山供奉觀音菩薩,五臺山供奉文殊菩薩,峨嵋山供奉普賢菩薩,九華山供奉的是地藏菩薩。按古人的說法,我當屬於“不得志逃於禪者”的人。當今之世,已不能過一瓶一缽的雲水生涯,但抽幾天閒,到佛地名山一遊,參禪悟道,也算是對結廬心情的一個交代。

五溪橋是流自九華山的九溪、縹溪、舒溪、雙溪、濂溪五條溪水的匯流處,亦是上山的必經之地。從上海、南京、合肥、蕪湖、安慶各地上九華山的旅遊車,每日於此上山,遊客們的禮佛心情,也於此峻肅起來。趁司機詢問上山路況時,我在路邊的小鋪子買了一瓶古井貢酒。司機對我說,拜菩薩不得喝酒。我笑笑。佛家的戒律不能約束我,何況宋代的禪僧就說過:要吃就吃,要睡就睡,隨心所欲就是佛。閒話中,不覺小車過了一天門,盤旋在重巒疊嶂。路邊三三兩兩的小築,都是廟家。暗香浮動,鐘磬聲聞。忽然,暗黑的山峰閃起螢光,模糊不清的岩石變得積雪斑斑,是月亮升起來了。你感受到光芒,卻見不到它。它隱藏在香火氤氳的叢林中,像老禪僧的一顆不露於外的深邃的心。一天驅車五百公里的我,頓時生起難以名狀的輕鬆感。

上天台寺

從唐至清一千多年間,九華山陸續營造的大廟,有一百七十座之多。中間兵劫屢見,興衰更替,許多寺宇屢建屢毀。本世紀來,大概是九華山最為冷清的歲月了。如今只剩得三十多座大廟。這當然不包括那些僧尼獨守的茅篷和頭陀面壁的石洞。比起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樓臺煙雨中”的佛國盛世來,已是風流不再。

山上寺廟大都集中在兩處,一在九華街,一在中閔園。九華山的主峰十王峰,海拔一三四二公尺,它旁邊的天台峰一三二一公尺,居二。上山的香客,一般很少去十王峰而徑上天台正頂。皆因天台峰頂修有一座天台寺,舊志載那裡是釋地藏索居悟禪的地方。九華山海拔最高的名剎。遊人不去,等於沒有到九華山。我既是禪的尋求者,當然希望能在那清涼的高處,品飲一番塵埃外的煙霞。

九華街到天台寺,七點五公里。早飯後出發。後半夜下了一場小雨,此時陽光正嫩。到眼的景物莫不顯示出那種純靜的、夢幻般的風格。這天氣適合登山、也適合冥想。

拋開禪佛不講,這條山路也是美麗得叫人心顫。喃喃私語的森林,實在得卻如同是象徵的泉水,村落邊上歪歪斜斜的籬牆,潔靜的盤桓的青石板路,還有路邊全是用竹子做成的供遊人進餐的小酒屋,所有這些都讓你愜意,並不斷加深對這種不加粉飾的素樸風景的喜愛。

當然,也有不盡人意處。

路邊孤立的巨石和壁立的石崖很多,本來,它們是山中風景最有趣的組成部分。現在那些最能引起遊人注意的石頭上,許多都刻上了字,而且都是近幾年的工鏨。我見過多處碑林,一半以上的書法都不敢恭維。這裡的刻石多為香客所為,更不能給人以書法的美感了。明代散文家張宗子游樓霞山,曾寫道:“山上下左右鱗次而櫛比之岩石頗佳,盡刻佛像,與杭州飛來峰同受黥劓,是大可恨事。”黥和劓,都是古代的刑罰。黥,是在臉上刺字;劓,是割掉鼻子。張宗子把刻石形容成黥劓,可見痛惡之深。無論從禪的角落還是風景的角度,我對於刻石也是持反對態度的。在中閔園去慧居寺路上,我見到一塊一九八四年的石刻。刻的是九華山佛教的開創者釋地藏的兩句誓言:“眾生度盡,方證菩提;地獄未空,誓不成佛。”字楷書,腴無拙,漆成紅色,大有把周遭青翠拉入紅塵的味道。在石前留影的香客卻還不少,大約是他們對釋地藏的崇敬吧!

釋地藏,俗姓金,名喬覺,傳說是朝鮮的皇太子,二十四歲削髮為僧,唐永徵四年來中國,卓錫九華山。九十九歲時在山中趺坐逝世。坐化三年後,啟缸安葬,遺體如生。佛門弟子見其成道後的肉身與佛經中的地藏菩薩容貌相同,便認定他是地藏菩薩的化身。從此,王室貴族出身的金喬覺成了“安忍如大地,靜慮如秘藏”的地藏王!他的誓言出於蓮花經中的一句:“只要還有一個孤獨的靈魂未曾得救,我就要回到這個世界來幫助他。”遺憾的是,地獄未盡,他卻早已成佛了。從“無事於心,無心於事”的禪家態度看,這金地藏很有點儒家襟抱。在他成佛千年之後,山上又新刻他的誓願,可見儒佛合一的宗教觀,至今仍盛。

中閔園一帶,大廟七八,茅庵更多,是尼姑聚居地。我進去過十幾家,均簡陋得很。有的只是依崖而築的半間竹舍,有的乾脆就是一個石洞。一個面板粗糙得樅樹皮一般的老尼姑守著一盞青燈,一尊佛像,就這麼日著、月著、年著。燈油她是不必擔心的,一路上的女香客,不少都提著大油壺,逢有香火處,必定進來獻上一斤半斤香油。面對這些矢志苦修的老人,猶如面對斜坡上紅葉飄落的寂寞秋楓。魂來楓林黑,魂去楓林冷。雨燕和百靈,不會築巢其上,她們卻把自己的巢築在佛的心中。不用說,這些茅庵破費了我不少的香火錢。但是,若論心的投入,我可能還無虔敬可言。記得一位小和尚問他的師傅:“什麼是佛?”師傅隨口回答:“等到有一位佛出現時,我再告訴你。”這位高僧的機鋒,真是一針見血。我想,這九華山的僧尼大眾,不知有幾位親吻過佛的足胝,或許在夢中,他們如願以償地遊歷過天花亂墜的佛界。

爬完從慧居寺到天台峰數千級石階,正午時分,我來到天台寺。

天台寺,又名地藏禪寺。聳立在天台峰頂青龍背上。寺前有渡仙橋、捧日亭。寺據崖而築,就高低參差的岩石,合理佈置一樓、二樓、三樓殿宇,最高處殿簷與寺後峰石相接,門檻下就是萬仞深淵。整個殿舍既無天井,又無院落,但地藏殿、大雄寶殿、萬佛樓以及禪房,齋堂均安排得井然有序,疏密合理。

從遊過的寺廟看,我感到九華山的佛教建築有其獨到之處。每一寺廟的設計、基本上都打破了我國寺廟建築中那種莊嚴雄偉,軸線對稱的傳統手法。或依石崖而簷勾殘月;或臨溪澗而檻落泉聲,或假峰巒而門納青蒼;或旅叢林而牆鄰農舍。這種外借天然遠景,內就天然地形構築的廟宇,富有變幻,而且這些寺廟的外形,極像特色鮮明的皖南民居。除少數大殿採用歇山大屋頂外,都是硬山兩落水,蓋當地燒製的赭黑色陶瓦。外牆也不搞得金碧輝煌,而是粉刷白石灰,遠看就像是農家院落。事實上,九華山也是僧俗雜處。寺如民居,木格小窗,外樸內秀;村舍民居,也都供有佛像。從茂林修竹你感受季節的變化,而佛國的美感,首先體現在這些精緻的建築中。

走進天台寺,正趕上和尚吃齋飯。圍有兩三桌,一人一碗米飯,一盆蘿蔔燒豆腐,一桌合吃。看吃這頓齋飯竟比拜菩薩更有意思。原因是有兩個年輕遊客故意在那齋堂裡大嚼其帶來的燒雞。一口燒雞,一口燒酒,吃得津津有味,旁若無人。那雞的香氣,在山下算不得什麼,可是在這高過千仞的齋堂裡,對和尚們的胃,卻是一場真正的考驗。蘿蔔與燒雞,可不是半斤對八兩。開始有小和尚拿眼覷那嚼客,接著便有好幾個和尚受了傳染,眼和手的方向不一致起來。看來,“飲食男女,人之大欲”的觀念,幽靈一樣,始終在佛國徘徊,那怕這塵埃之外的天台寺,佛與人的爭搏,也是不能完全禁止。逃於禪的我,由此感到:中國的禪學雖然是在印度的佛學上發展起來的,但畢竟大不相同。佛希望人成為佛而禪認為人就是佛。佛排斥情慾而禪卻無礙於自由無羈的生活方式。兩位遊客的惡作劇,讓我想起蘇東坡,他老先生雖然喜歡參禪,卻也不願意放棄享樂,因此,他是一邊唸經一邊吃肉。我以為,這正是修心養性兩不誤的好方法。於是,我摸了摸攜上山來還剩得半瓶的老酒,也想微醺微醺了。當然,我不會在那齋堂裡,在菩薩的祥光下開酒瓶兒,破壞別人的修行,怎麼說也是一件沒趣味的事。

出得寺門,手拽矮松,攀上青龍背的一束巨石,算是找到了一處放眼的好地方。南眺黃山,若隱若現的幾筆淡墨;北望長江,飄飄欲舉的一束雲煙。腳底下九華山的這一片峰巒巖壑,寸寸尺尺的翠,罩著淡淡的香霧。真是一幅凝重的宗教風俗畫,也是一幅恬淡的自然風景畫。斯時我獨享這一方美麗的江南,心在山道上蜿蜒,通向幽香的林間,我感到快要悟出一點什麼樣的妙諦了。恰恰在這時,那兩個喝醉了高梁的年輕遊客,這時竟擠來我的身邊,不是來分享靜寂的山色,而是肆無忌憚地談笑他們怎樣戲弄那些和尚。這真是大殺風景,我一生氣,把那半瓶老酒扔進了谷底。

化城寺晚鐘

山中氣候多變,太陽一落山,又下起了小雨。從山中最大的寺廟祗園寺出來,只見路上的遊客都穿上了就地購買的塑膠薄膜製成的簡便雨衣。兩度黃昏,今日的和昨日的,都不曾出現絢麗的晚霞。林葉上滑下的暮靄,融進瓦脊上的炊煙。踟躕在嫋動的黃昏中,熱烈的生命感會冷卻一些的。九華街上小餐館很多,也都還乾淨,大約不到時間吧,此時的生意冷清。我以為這冷清也是一種極有韻致的禪境。在街上踱雨,回味上山兩天的感受,我想了這麼一首五律:

今人拜古佛,到處有蒲團。

見面皆香客,唯吾是謫仙。

塵緣雖未了,血氣卻藏玄。

遊子松前問,禪機何處參?

詩不見得好,有自大之嫌,但這卻是我沉浸在香火氛圍中的內心獨白。行行復行行,驀然,我聽到一聲鐘響,接著又是一聲,又是一聲……像晚秋穿過霜雲的孤雁,又像是獨釣寒江的蓑翁,那種清曠,叫你無法探測它的深度和廣度。好絕的鐘聲啊!我這麼自語。街上居民告訴我,這是化城寺的晚鐘。

化城寺就坐落在九華街上,距祗園寺約一里之遙,是九華山總叢林開山主寺,又是地藏王的道場。最早在此築室為庵,是東晉僧人懷渡,唐至德二年(公元七五七年)因喬覺和尚的關係,當地望族捐資改建,定名為化城寺。傳說釋迦牟尼在一次佈道途中,多涉艱險,同行弟子飢渴難忍,不肯前行。釋祖於是手指前方,對弟子說:“前邊就是城池,請去化齋。”弟子前往果然化到齋食。化城寺據此而得名。

穿過兩條小巷,我來到化城寺。比起祗園寺,旃檀林,上禪堂等寺廟,這裡冷清多了。雖然同處一街,相距都不遠。站在寺前廣場上,瀏覽放生池,娘娘塔以及寺兩邊的附屬建築,都明顯體現了唐代建築風格。不斷加深的暮靄中,我凝視寺簷優美流暢的曲線,想象它們的空間尺度,是怎樣一絲不苟地度量每一香客的虔誠。絲絲晚雨,清洗寺牆荒敗的痕跡。簷與簷之間的昏空已被寺內傳出的鐘聲填滿。我忽然生出種種憂慮,恐懼和不安,這可能是我心靈的本性,同我渴望得到的某種東西突然連線在一起了。禪的真正旨趣在於把人的單調乏味的生命轉換成藝術的,充滿真正內在創造的生命。暮色落滿我的衣襟,雨淋溼蒼鬱的鐘聲,這些組成生活的景物,蘊含的禪意稍縱即逝。若不能即時把握它,就有可能成為你永遠的未知境域。獲諾貝爾和平獎的著名生物學家萊納斯•波林因躺在床上摺紙片而悟出螺旋體的多肽鏈的氨基酸空間結構,這同釋迦牟尼在篳缽羅樹下證得菩提是出於同樣的稟賦。大智大慧的人,都善於沉入寧靜狀態,再從中覺醒。從禪看來,這就是開悟。

化城寺現在之所以冷清,是因為這裡已變成文物展覽館,不再有什麼佛事了,僅保留的功課,大概就是早晚兩次的撞鐘。但它仍是一座名剎。佛的九華山史,就塵封在寺中那些琳琅滿目的文物中。其中有一部血經,是一個和尚花了二十八年,刺自己的舌血寫成的。還有幾顆明清皇帝御賜的地藏王金印,讓我們回味漫長的寶劍加袈裟的歷史。但最撼人心魄的文物,還是這一口正在撞響的大鐘。

懸在門廳右廂的高約兩米的那口大鐘,被一個老尼姑不緊不慢地撞著。那根丈把長的鐘杵,彷彿暮色凝成。我走近它,淋了一身鐘聲的碎片。一團一團的黑,在我眼前飛舞。驚起的蝙蝠,繞樑而飛。這奇怪的鐘聲,我在一里路外聽到,悠揚而沉鬱,現在站在跟前,仍然是不高不低的悠揚而沉鬱,我擔心耳膜受苦,看來是不必要的。

拂開暮色,我認出這是一口古鐘,銘文差不多要被銅垢掩埋了。老尼姑看了看我,停下鍾杵說:“這是地藏王的鐘。”

“是唐代的嗎?”

“是現在的。”

“這不明明是一口古鐘嗎?”

“你不是現在聽到鐘聲嗎?”

老尼姑的反問,再次直指我的心性。科學的成功導致了對理性和邏輯的崇拜。老尼姑卻從相反的方向,揭開我的知性層面,讓我看到自身向外投射的精神。一直站在鐘聲外部的我,這時才得以進入鐘聲內部。那是一個沒有圓周的圓,是常人不能經驗的空。我從老尼手中接過鍾杵,凝聚所有的激情撞響我的心。老尼姑淡淡一笑,又接過鍾杵,指了指鍾前的蒲團。我跪上去,對古鐘九叩首。一邊撞鐘,一邊唸經的老尼姑,等我禮畢後對我說:“這鐘聲可以超度亡靈,看你心誠,我為你失去的親人唸了超度經。”

儘管知道超度亡靈只是美好的願望,但死去已十年的父親還是一下子在我眼前閃現了出來。我對老尼姑深深一揖,為超度,更為這鐘聲使我頓悟。該如何捨棄自己的意志?啊,燈火昏昏,多麼美妙啊!

追隨閃身而出的鐘聲,我走出寺門,看它怎樣凌越九華山的九十九座蓮花峰,給泥牆根臥著的雞犬,帶去人一樣的夢鄉,給叢林裡的蘑菇,捎來溫柔的夜色;看它富於回應的生氣,怎樣把人間超度成天國。

這麼說,我又站在鐘聲的外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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