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倒是一片好心，可憐季三郎一家，這才請季三郎的娘子給家裡洗衣服。”
萬娘子對顧傾城雖然有點兒恨鐵不成鋼，但她的評價還算公允。
“但，好心也要用對地方！”
萬娘子說到這裡，就是在教導女兒了，“季三郎和他娘子都是愚孝的人，就算幫了他們，好處也落不到他們身上。”
就像這一次，顧氏請季三娘子來家裡洗衣服，每盆衣服給五文錢。
高於市價，這是妥妥的想要照顧。
然而，季三娘子早就被婆母轄制住了，得了錢，都不用婆母開口，她就會乖乖上交。
他們三房，在季家還是過得最差的一個房頭。
三個孩子，全都餓得面黃肌瘦。
要知道，季家並不缺錢，大房、二房和四房的兒子都在書院讀書。
最小的五房，兒子還小，不到上學的年紀。
否則，這家的孩子也會去讀書。
唯有三房的季四郎，十歲了，看著也不是個蠢笨的，卻被季老頭兒送去書鋪當學徒。
每天跟黑漆漆的油墨打交道，好好一個孩子，也變得黑乎乎的。
本該柔嫩的雙手粗糙、乾裂，指甲縫裡全都是汙漬，洗都洗不乾淨。
萬娘子自己也是做母親的，知道為人父母者，難免會偏心。
比如她，三個兒女中，也是更看重長子、更心疼女兒。
小兒子自然而然的被她忽略了幾分。
但，萬娘子也只是稍稍疏忽，卻從未真的兩樣對待。
似季家這般，已經不是偏心了，根本就是不把三兒子一家當人看啊。
書院后街的新老住戶們，都可憐季三郎一家，起初也都幫襯過。
可季家那對老貨都不是好東西啊。
他們看到別人幫襯自家三兒子，不說羞愧，反而變本加厲的對待季三郎一家。
他們的意思也明白：你們不是覺得我家三郎可憐嘛，我還可以讓他更可憐，你們索性就更大方些唄！
季老頭兒兩口子，居然故意的加倍的磋磨季三郎一家，以便“勒索”那些看不過眼的鄰居們。
“有這樣黑心爛肝的老人，咱們這些做鄰居的反倒不好幫襯了。”
因為這樣一來，不是真的幫人，而是在“助紂為虐”。
萬娘子一臉憤然中帶著無奈，緩緩說道，“不幫，還能讓他們的日子不至於更悽慘。”
鄭晚君聽了母親的話，認真點頭。
她也是這麼想的。
就像後世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乞丐，大家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。
給了他們錢，其實也是在助長某些壞人的氣焰。
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。
當某個行業沒有了盈利，自然而然就不會有那麼多被殘害的無辜人。
“與其高價僱傭季三娘子，還不如偷偷照顧一下她的三個孩子呢。”
“唉，就算是那幾個孩子，也不能太過照顧！”
“以前他們還能在季家吃上幾口飯，可自從季老頭兒知道鄰居們會給吃食，這個老貨，乾脆就不讓三個孩子吃一口東西了。”
提到那三個孩子，萬娘子更是一臉的憐憫。
最小的才三歲呢，那胳膊腿兒，瘦得跟麻桿兒似的。
頂著一個大大的腦袋，看著就讓人心驚。
季三郎愚孝，季三娘子沒有主見，他們都是大人了，吃苦受累都活該！
可孩子呢，他們又有什麼錯？
他們根本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啊。
鄭晚君聽了母親的話，忍不住在心底嘆息著。
她除了討厭媽寶男，也極度厭惡愚孝男。
哼，自己孝順就自己去，把命還給你爹孃也隨便。
為什麼要拉上妻子、拖累兒女？
這種人啊，說穿了也是極度自私，把妻兒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！
萬娘子說完了季家的種種極品故事，又把話題扯回到顧傾城身上——
“顧娘子心軟，不但高價請季三娘子來做事，還會給她一些吃食。”
“可惜啊，她根本不知道，她給季三娘子的點心、窩頭，根本就進不到季三娘子以及她的孩子們的嘴裡。”
“還有那兩個孩子，一到飯點兒，就被季老太趕到趙家門外。”
孩子們被打得身上一塊紫一塊青的，又餓又疼，哇哇直哭。
顧傾城不但要讓他們吃飽，還有多給一些讓他們帶回季家。
否則，又是一頓毒打！
一想到每天都發生的慘劇，萬娘子忍不住直搖頭。
鄭晚君則一臉恍然，“我說呢，每天總能聽到隱隱的哭聲。”
原來是顧氏招惹來的。
她這樣，根本就幫不到季三郎一家，反倒讓他們承受更多的苦難！
萬娘子和鄭晚君母女倆，理智又清醒，忍不住的齊齊搖頭。
鄭晚君甚至在想，如果她是季三郎的三個孩子，她對顧氏的感覺一定很複雜：感激，又怨恨！
……
季小四，也就是季三郎的長子，卻沒有像鄭晚君推測的那般，對幫助自己的顧傾城生出了怨懟。
相反，他很感激！
因為虐待他們的從來都不是顧娘子。
而顧娘子的好心，也確確實實幫到了他和弟妹們。
每次看到顧娘子那美美的、柔柔的模樣，感受到她的心疼與憐憫，在書鋪被當成牛馬使用的季小四就滿心感動。
還有顧娘子偷偷塞給他的饅頭、點心，也讓他心裡都彷彿被塞滿了。
更重要的，還是顧娘子點醒了他——
“去書鋪做學徒，其實也不壞，好歹能學一門手藝。”
“老話說，荒年餓不死手藝人，有了手藝，就有了吃飯的本錢。”
“……我家夫君，也是不被父母疼愛，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出來闖蕩。”
“那時啊，他在藥鋪給人當學徒，人家掌櫃的、坐堂大夫都提防著，根本不會教給他真本事。”
“但，我家夫君聰明啊，人家不教，他就偷著學。”
“為了偷學本事，他給坐堂大夫端茶送水、捶腰捶背，洗腳、倒夜壺……”
“吃的最少，乾的最多，三年的時間裡，我夫君學會了辨認藥材、炮製藥材，還學會了診脈，和幾個簡單的藥方。”
顧傾城對季小四說話的時候，的杏眼裡閃現出了回憶。
精緻的面容上，更有著無盡的驕傲。
“我家夫君硬是靠著偷學，學到了真本事。”
“回到老家，當了個赤腳大夫，看病、賣藥，憑藉自己置辦齊了偌大的家業。”
顧傾城回憶過往的時候，還不忘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季小四一記。
發現這孩子臉雖然被油墨燻得黑乎乎的，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。
尤其是聽到了趙國棟的逆襲故事，小小的少年，胸脯都挺了起來。
顧傾城心底微微嘆息，倒是個好孩子。
即使如此，那就再提點他一句吧——
“哦，對了，我家夫君還靠著藥櫃上的藥名兒，學會了識字喲。”
“識了字，就能看懂書，而讀了書，就能明白更多的道理！”
“我家夫君可是趙家莊極少數的讀書識字的人，他知道了讀書的好處，這才從小就供大郎讀書！”
書鋪裡，最多的就是書！
季小四是在後面印書作坊幹活的小學徒，接觸不到書，卻整日跟凋版作伴。
只要想學，他總能學到。
顧傾城覺得，自己已經提點得夠多了。
季小四是繼續當個印書匠人，還是能夠由此而走上另外一條路，就只能靠自己了！
聽顧傾城說到了趙青雲，季小四的眼睛愈發明亮了。
趙青雲雖然剛剛搬來，但在書院后街，早已成了“別人家的孩子”。
年紀小，天資聰慧！
過目不忘，過耳成誦，簡直就是話本子裡才會有的神童、文曲星。
而就是這樣優秀的趙青雲，他的父親也曾經是個學徒。
若沒有他父親的努力奮進，估計都沒有現在的趙青雲。
季小四的胸中陡然生出了豪氣。
他用力握緊黑漆漆的小拳頭，都是學徒，趙青雲的父親能夠偷學到本事，我為什麼不能？
我這輩子或許比不上趙青雲，但我可以培養我兒子啊。
再者，我才十歲，未必就不能成就一番事業。
“謝謝您，顧娘子！”
季小四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，他知道，顧娘子對他說這些，是在提點他，是在教導他。
顧娘子，果然人美心善。
旁人都說顧娘子軟弱、湖塗，不能為兒子們遮風擋雨，是個失職的母親。
季小四卻不這麼認為，他覺得，顧娘子比自己的親孃好太多。
同樣都是軟弱、立不起來的女人，顧娘子卻願意聽兒子的話，而他娘呢，則根本就說不通道理！
眼底閃過一抹哀傷，很快季小四又打點起精神。
將顧娘子給他的一個饅頭藏好，他就挺起小身板，大步朝著書鋪的方向而去。
“阿嬸，他們都說您這樣做，並不能真的幫到季三郎一家！”
目送季小四離開，顧傾城正準備轉身回去，西側卻傳來一記細小的聲音。
都不用扭頭去看，顧傾城便知道是誰。
西側鄰居的那個“小孫女”，姓韓，乳名嬌嬌。
如果只聽名字，大家都會以為，這孩子的父母應該非常疼愛她。
否則，也不會給她取一個“嬌嬌”的小名。
但，看到韓嬌嬌的模樣，再跟她有了相處，就會知道：她的父母，似乎並不愛她。
不能說雙方吧，至少有一方是不愛的。
而另一方也嚴重失職。
好好一個孩子，硬是怯懦、膽小，自卑、敏感。
明明“祖母”是個頗有氣勢的人，“孫女兒”卻這般畏手畏腳，一身的小家子氣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