宮中的訊息都長著翅膀。
田令月一大早就失魂落魄地在甬道上獨行,那些去內務府領東西的宮女太監瞧見了,不免要議論幾句,或是彙報給自家主子聽。
畢竟前一日的菊花宴上田令月可是獨得恩寵,榮耀光環護體,皇上還翻了她的牌子。隔一日就像被髮配了寧古塔一樣,那模樣實在可憐。
於是一大早,就聚集了幾個吃瓜群眾。
“你看,小門小戶出身,即使是去侍寢,皇上也不喜歡,聽說在太和宮殿外跪了一夜,這麼冷的天,不得凍僵啊,為了恩寵她真是夠拼命的。”
“聽說田秀女惹著了皇上,皇上罰她在雪夜裡跪足了一夜的,皇上什麼時候捨得體罰咱們姐妹了,皇上還是愛我。”
永福殿的趙嬤嬤早已守在臺階上,風言風語,她去內務府領炭火的時候,也聽了幾句的,但她秉承不信謠不傳謠,田令月總是永福殿的秀女,她這個嬤嬤責無旁貸,還是得迎一迎的。
遠遠的,鳳鸞春恩車來了。
帷帳隨風起,重重帷帳下,田令月髮間的雪已經融化了,那朵淡青色的菊花又顯現了它本來的顏色,而且愈發的嬌豔欲滴起來。
“是田小主回來了。”趙嬤嬤趕緊上前去放腳凳。
田令月卻是伸了伸胳膊,趙嬤嬤會意,趕緊將胳膊抬了起來。
田令月扶著趙嬤嬤的胳膊,緩緩下了轎攆:“腳坐麻了,嬤嬤不要怪罪。”
“奴婢伺候主子是應該的,外頭天寒,主子趕緊回永福殿暖一暖。”
永福殿的秀女們都守在窗下,做的繡活兒也都停了。
本以為田令月是受了委屈回來,還想著該怎麼安慰她,不料走進來的田令月,雖姿色寡淡,但眉宇間盡是喜悅,壓制不住的喜悅從她的眉梢蔓延到她的嘴角。
在永福殿裡這麼些天,從未見過田令月如此喜悅。
要知道田令月給太后遞的那三卷經文,密密麻麻的字,永福殿還住著這麼些人,她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弄成了,這樣的城府,自然是喜怒不形於色,今兒這麼高興,高興的都繃不住了,那肯定是有天大的好事。
果然,高讓來宣旨了。
說是田令月一片孝心感動天地,皇上特封她為田答應,以後每月按答應位份支領東西,一應伺候的宮女太監都添上,另外,賞田令月居長樂宮。
等高讓走了,趙嬤嬤親自把田令月扶進了永福殿。
“恭喜田答應高升了。”趙嬤嬤滿臉的笑:“田答應總算是熬出頭了。”
“趙嬤嬤不相信我能熬出頭嗎?還是說,趙嬤嬤覺得,我熬的太久了,不像別人出頭那麼快。”
這話把趙嬤嬤鬧了個臉紅。
她一慣在永福殿伺候的,伺候的秀女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了。
自認為兢兢業業,一視同仁,儘量在職責範圍內給秀女們行方便,所以秀女們對她,多半是感激,從不見哪個秀女找過她的麻煩。
以前田令月還是田秀女,知道她家世不好,趙嬤嬤還額外給她做飯菜,弄些好湯水補身子,不想田令月這樣跟她說話。
趙嬤嬤只得跪下來:“是奴婢不會說話,還望田答應不要生氣。”
“我生氣了嗎?你是說我很小心眼?”
“奴婢不是這個意思。”趙嬤嬤直接在積雪的臺階上跪下來。
永福殿的氣氛有些不大對。
秀女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。其它幾個嬤嬤縮著頭回了小廚房準備飯食,誰也不敢跟田令月說話了。
史景本來想恭喜田令月的,畢竟是一宮住著的姐妹。
可見她這般為難趙嬤嬤,史景有些不忍心,上去就要扶趙嬤嬤起來。
田令月不說話,趙嬤嬤並不敢起來。
“田妹妹,地上這麼冷,何況趙嬤嬤她沒有惡意。”
田令月冷冷地瞧著史景,言語有些玩味:“有些人說話,總是沒輕沒重的,被罰了也是長教訓的好事。”
這話橫豎聽著都不對味兒,像是在諷刺誰。
如果是對杜僅言說的,杜僅言一定會想,這是軍書十萬卷,卷卷有爺名啊。
史景單純。
“你先讓趙嬤嬤起來吧。”史景有點著急。
“她在永福殿伺候那麼多年,還是如此不會說話,我不過是教教她罷了。”田令月坐回炕上,拿著暖爐,手漸漸地暖了,臉色也紅潤了。
還是杜僅言扶起了趙嬤嬤:“廚房裡還燉著湯,嬤嬤去忙吧。”
趙嬤嬤含著淚去了。
內務府的人恰好來了,提醒田令月準備收拾箱籠。
她進宮的時候,家裡花了一些銀子打點人情,餘下給她的錢,幾乎沒有,所以她帶的包袱最小,小的幾乎沒有,如今下雪了,厚衣裳也沒有幾件的,加上平素她的刺繡,也就星星點點的東西,實在經不起收拾。
還好內務府的人來了,畢竟田令月獲封答應,相應的待遇就得水漲船高。
答應位分的人,每日可分得鴨子一隻,雞子一隻,瘦肉一斤,鹿肉、獐子肉、野兔肉等一些野味等等都是有的。
每日分得黃蠟十支,白蠟八支,羊油蠟二十隻也不可少。
如今到年底,還可以分得貂皮一件,蟒緞一匹,妝緞兩匹,雲緞兩匹,宮綢四匹。
紅籮炭兩筐,銀炭也是現成的。
內務府的人抬抬扛扛弄了五六個箱籠,繫上紅綢緞,動用了好些個太監,才把這些東西弄過來,嘴上說著吉祥話,辦的十分體面。
田令月聽著內務府分管太監拿著單子向她彙報,不動聲色地喝著茶水。
“恭喜田答應了。”太監們跪地。
“賞吧。”田令月示意婢女。
因為她如今是常在,伺候的宮女太監也已經到位,有個叫山竹的,被田令月點為貼身伺候的。
山竹開啟盒子,從裡頭掏出碎銀子,每個太監賞了二兩。
二兩銀子不少了,夠尋常百姓一兩個月的花銷。
內務府的人歡天喜地的去了。
雪地裡五六個箱籠格外體面,上頭的紅綢緞很是耀眼。
杜僅言去小廚房裡燉野雞子湯。
天寒地凍的,就想弄些湯水喝喝。
如今她是杜常在,不但有月俸,每日內務府還送野味兒,吃穿用度比以前好多了。
野雞子湯熱氣騰騰,鮮美得很。
杜僅言兩碗湯下肚,史景一碗還沒喝完。
大雪紛飛,炭火熊熊。
史景怔怔地望著永福殿大院裡,拿著單子清點東西的田令月。
內府務送來的披風她已經穿在身上了,大紅色的披風很應景,顯得她人添了不少精氣神。
“我覺得田妹妹好像變了。”
“喝你的雞湯。”杜僅言頭也沒抬。
田令月早就變了,史景後知後覺。
真等史景發現田令月真面目那一天,恐怕田令月已經能白日飛昇了。
“杜僅言,你有沒有覺得田妹妹變了?”
“是嗎?”
“以前總覺得她不聲不響的,只是做做刺繡抄抄經,也願意跟咱們好,現在好像都不對了,說出來你可能不信,那天你在涼亭裡跟田妹妹說話,我在那兒餵魚,我感覺田妹妹看我的眼神好可怕,像是想一腳把蹬湖裡餵魚一樣,我還以為我想錯了,田妹妹那麼好一個人,可是今天……我感覺她看人的眼神好嚇人,像是要把趙嬤嬤生吃了。”
趙嬤嬤在灶前添柴,聽史景這樣說,忍不住抹眼淚。
她是宮裡的老人了,做事又有分寸,皇上身邊的大太監高讓見了她還好聲好氣,今天田令月直接給了她一個下馬威,倒不是說做奴婢的金貴不能受委屈,實在是這委屈來得莫名其妙。
杜僅言望了望窗外,田令月似乎已經清點過東西了,扯著披風往小廚房的方向來了。
史景還在自顧自道:“感覺以前還好好的,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,就變了,我們天天在一處,她割破手指抄經,我們竟一點兒也不知道,剛才她說,有人說話沒輕沒重,說的分明是我。”
杜僅言已經踩了好幾下史景的腳,告訴她不要亂說,感覺史景的腳都該被踩腫了。
畢竟她這帝師家的獨女,自幼從不受委屈。
田令月已經來到了小廚房,史景的話,她是聽到了的。
她倚門著著,不動聲色。
身後新上崗的婢女山竹識趣地給她抖抖披風上的雪,又給她扶了扶鬢邊的赤金鑲玉水滴簪子,一對指肚大的珍珠耳環被雪映襯的珠光寶氣。
人靠衣裳馬靠鞍,加上首飾點綴,田令月看起來貴氣不少,說話底氣也足了:“史景,你好像變聰明瞭。”
史景直接站了起來:“田妹妹,你有話直說,別話裡有話的我聽不懂。”
“我沒什麼話了,如今我是答應,你是秀女,我們各自有各自的路走。”或許知道史景性子暴,田令月也不想事情鬧大,只是倚門道:“我來是告訴你們一聲,我要搬去長樂宮住了,此一別後,大家各自珍重吧。”
太監宮女們抬著箱子,抱著包袱,前呼後擁地出了永福殿。
雪落無聲,永福殿裡密密麻麻的腳印很快被掩埋了起來,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。
只有臨窗的小几上,還有幾張剩下的宣紙,被田令月揉成團扔在一旁。
這個臨窗的位置,田令月坐的最多。
天熱的時候,史景在井裡冰西瓜,每次把西瓜撈上來,都要衝殿內的田令月喊:“田妹妹,別抄了,準備吃瓜。”
田令月便會笑眯眯地放下毛筆,拿了木盤來切西瓜,等吃完了西瓜,史景盤腿坐在炕上講她爹給她講的那些神鬼故事,田令月便乖乖地聽著,順便拿出她的針線筐子,繡一些荷包或者香囊。
窗還是開著的。
田令月搬走了。
往日曆歷在目,卻再也不會上演了。
史景早早躺到炕上,裹著錦被不吱聲。
杜僅言知道她沒睡。
果然過了不到五分鐘史景裹著被子坐了起來:“你說,田妹妹為什麼要去長樂宮住?”
“皇上賜的吧。”
“皇上瘋了?”
“噓——長樂宮一直是貴妃娘娘一人住著,偏殿還有剩餘,皇上讓田答應住進去,也很正常。”
“貴妃兇悍,田妹妹住進去不是要受她的氣?”
史景到底心善。
或者說,從小被帝師夫婦寵大,從未經歷過社會的毒打,她看田令月,一直是開著柔光濾鏡的。
杜僅言猜測,田令月搬去長樂宮,大概是田令月自己的主意。
畢竟宮中空餘的宮殿還有不少,雖舊些,修繕修繕,也不是不能住。她如今是杜常在,比田令月還高一級,如今還在永福殿住著,田令月這麼心急火燎的搬走,大約是她自己要求的。
宮裡人人忌諱長樂宮,貴妃娘娘兇悍善妒人人皆知,就連皇后景仁宮的大門,貴妃娘娘看不順眼了也敢踹幾腳,以往那些受寵的妃嬪,貴妃輕則奚落幾句,重則處處刁難,大夥躲著她還來不及,怎麼能住到她臉上去,長樂宮離皇上的太和宮雖不遠,但如果皇上去長樂宮,大約是去找貴妃處CP的,別的妃嬪住在那當電燈泡能有什麼好處?
所以一般正常人是不會去長樂宮居住的,誰也不想犯貴妃的忌諱。
田令月不一樣。
背後給田令月幫忙的人,極有可能是貴妃,這樣的話,二人便是坐了一條船。
住在一起,反而省去很多中間環節。以後也能互相照應。
田令月需要一棵大樹。
貴妃需要左膀右臂。
貴妃有權勢。
田令月有腦子。
這是一拍即合的事。
很明顯。
史景當然看不透這些,她只是心疼她的田妹妹:“雖然感覺田妹妹跟以前不同了,或許是她娘病重她心裡煩,有時候我爹催我勾引皇上,我心裡煩也會暴躁,所以我也不怪她,只是皇上太離譜,田妹妹好歹侍寢一場,他隨便挑個宮殿賞給田妹妹就好了,偏把她扔進長樂宮,那不是把田妹妹扔老虎嘴裡去了嗎?早知道這個男人不能沾,還好我不爭氣,皇上看不中我,不然把我扔長樂宮,我跟貴妃一天吵三頓,貴妃當天就要扭掉我的頭。”
長樂宮。
因下了雪,正好可以練冰嬉。
孟玉珠繫好鞋子穿一套水紅色掐腰衫裙就練習了起來。
菊花宴的時候沒能展示才藝頗為遺憾,想起那起小蹄子才藝又多又稠孟玉珠就急的嘴角長泡。
自己年紀不佔優勢了一定要有一門過硬的技術。
冰嬉這才藝,據她所知宮裡只有她一個人會,有一個小常在想學來著,聽說摔斷了腿床上躺了仨月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