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打滿清入關以來,天南地北的戰火就沒過消停。
好不容易鎮住此起彼伏的義軍,地方上還有大批江湖中人,無法無天,雍正年間,刺客甚至驚擾到禁衛森嚴的皇宮。
以小馭大是門手藝活,為坐穩萬里江山,粘杆處和羅網司應運而生,歸屬於內務府名下,培養招攬了一大批厲害人物。
人言內務府油水十足,宮裡一枚雞蛋都能報上十兩銀子,其實大部分物力、財力都是拿去供養了他們。
如此百年下來,這些民間傳說中的大內高手,也就組成了天底下最大的門派,沒有之一。
他們自詡是皇家親信,愛新覺羅氏的自己人,只服膺皇帝,對外廷的文武官員都不怎麼放在眼裡。
不過,背靠大樹好乘涼,樹塌了也會被第一個砸得正著,內務府的光輝,也隨著滿清國運衰落而日漸失色。
大清國近年江河日下,誰看了都覺得遲早藥丸。
既有耶鼠天尊么弟到人間走了一遭,又被英夷法夷組成聯軍一把火燒了圓明園,一茬又一茬人頭滾下來,就算內務府養的鷹犬再多,也不夠閻王加班點名的。
當宮中從青天盟會的“叛徒”那兒,得知會黨將在省城起義的訊息,自然非常重視。
可內務府這些年已經元氣大傷,翻完花名冊,所剩無幾的高手還得留夠人在京城保護貴人,排班方面實在有些難辦。
好在危難見忠良,最後還是侍奉過三代清帝的科爾巴自告奮勇,主動接下了這個重任。
這名活佛向來不負責對外殺人這塊,只在內培育養生延年的靈藥,宮中嘉勉後,又徵調京城四嶽中的兩大高手,更派出大內侍衛統領壓陣,湊出堪稱奢華的陣容,務求畢其功於一役。
除了科爾巴外,俱是大拳師級數,那位宮姓總管更是八卦門當代第一人,南七北六十三省,官面上最年輕的二練大成。
他自八卦掌練出柔勁,又兼修形意得了剛勁,雙勁滲透打出,千變萬化,拳法臻至登峰造極的境界。
等到手下人撲滅了倉庫大火,科爾巴與敖白教查驗過現場的屍體、痕跡,很快就分析出了蛛絲馬跡。
“招式用得那麼亂,是在刻意隱藏來歷呢,看來這隻鐵猴子的真實身份不簡單。沒準就是本地名頭響亮的人物。”
這名大喇嘛似笑非笑地說道:“敖總教怎麼看。”
“我不會看。”敖白話裡帶刺,懟了一句才說道:“能正面接下我一拳,是有兩分本事,心意把練出火候的人不多,必有良師傳授,按圖索驥,查他個底掉。”
“心意門的人,大老遠跑到南邊跟亂黨攪合在一起,也是奇了。”
“不就是北方混不下去,自降身份,自甘墮落,自尋死路,有何奇怪。”
武行有句老話,叫做太極奸,八卦滑,最毒不過心意把。
心意拳與形意拳同出一源,一花兩表,多是在北方地界流傳,彼此間多少有點芥蒂。
敖白得形意真傳,一路做到奕親王府總教頭的位置,心中自有傲氣,對於鐵馬騮這個從賊的窮親戚沒什麼好態度,語氣中頗有不屑。
兩人邊走邊聊,來到北城門後,科爾巴口中的步館主也匯合了過來。
這是一個身形健碩的中年大漢,頭戴瓜皮帽,長衫花團錦簇,綢布質地,滿是暗紋,“我剛跟納蘭元述見過面,耍了兩招,他的四門棍法確實剛猛,比起我苦心孤詣創出來的花拳,似乎也差不了多少,這是個有本事的,可以幫得上忙。”
敖白看了眼他開裂的衣袖,笑了笑,沒有說話。
四人一路南下,本來日夜兼程,但科爾巴神神秘秘,帶有好些大件殺人兵器,需要用車載馬拉,實在拖慢隊伍進度。
步亭索性先行一步,探探省城情況。
地方上有多少無能之輩,他們這些做過實事的人,是再清楚不過,要有哪個鼠目寸光,陰奉陽違,誤了大局,即便事後拖出去千刀萬剮,也於事無補。
科爾巴問道:“納蘭提督有什麼要說的嗎?”
步亭有些不屑,道:“現任兩廣總督是個廢物,納蘭元述手底下的人,不是被派出去保護洋人,就是得守著他這個頂頭上司,片刻離不得。”
科爾巴聞言,眼中閃過一絲冷意:“我記得現任兩廣總督姓譚是吧,那麼怕死,就不用給他留面子了。”
科爾巴出身蒙古部族,就地位而言,如果說滿蒙兩家屬於姻親的話,漢臣怕是連當個家奴,都得跪著求著才有資格。
這次任務,不僅要剿滅亂黨,還涉及到一件至關緊要的寶貝,關乎西太后能否再延壽紀,宮裡下了死命令,必須從洋人手裡贖回來,甚至特許科爾巴先斬後奏的權利。
步亭看了他一眼,似乎不經意地問道:“怎不見宮統領?”
“宮總管尚有其他要事,時機合適,自會現身。”科爾巴翹起了嘴巴,他其實一早就把人指派出去,“這點事情就要勞動他大駕,豈不是顯得我們無能嘛。”
言外之意,便是剿滅亂黨的功勞,都會留給他們。
聽了這話,敖白不為所動,步亭倒是連聲說好。
………………
兩廣設定總督,始於前明景泰三年,最初位處梧州,爾後移駐廉州、肇慶,經歷波折,最終遷駐廣州。
古樸的石獅子矗立在都署衙門口,見證著廣州城的興衰更迭。門樓宏偉,被四根石柱撐持,彰顯著朝廷的威嚴,就好像一條高高在上的界線,風吹不進,雨打不入,市井的賤民更玷汙不得。
今日的兩廣總督署內,正在舉辦一場畫風奇特的舞會,省城大小官員匯聚,嘉賓是來自西洋各國的外交官、商人、冒險家。
整場舞會的氛圍,充斥著半中不西的微妙感。古色古香的環境中,頂戴花翎的官老爺與貴婦裝的洋鬼婆大跳交誼舞,景泰藍的精美瓷器內盛滿深紅的葡萄酒,瓜皮帽的梨園小子彈奏著西洋樂器……
這一切都顯得那麼格格不入,卻又在某種意義上,成為當前時代的縮影。
時任兩廣總督譚仲麟,已經是個年近古稀,等著進棺材板裡躺著的老人,連面板都散發出一股惹人厭的衰朽味兒。
人越老,就唸舊,或曰守舊。
洋人扯破了大清盛世遮羞布,所以譚總督厭惡洋人,連帶西洋事物都不待見。此刻他卻與英吉利領事館參贊舉杯暢飲,滿臉洋溢歡愉。
他勉為其難,忍辱負重,與洋人做朋友,便是要以洋制洋,為朝廷分憂。如此一來,兩廣總督的位子才坐得穩。
直到這份寧靜,被不速之客打破。
納蘭元述快步走入,神色凝重,耳語了幾句,老人的臉色瞬間變得嚴肅。他舉杯示意,向賓客們致歉,隨即帶著納蘭元述匆匆離開,前往偏廳。
在那裡,他聽到了科爾巴宣讀的秘旨。
大喇嘛言簡意賅,聲音沉穩而有力,要求總督署立刻下令,調動全部衙門人手、廣府駐軍,配合他們帶來的兵馬,封城搜捕可疑目標。
簡簡單單的幾句話,聽得譚總督滿頭是汗,順著眉毛不停滴落。
譚總督接過聖旨,仔細看了一遍,確認科爾巴便宜行事的權力範圍,才命身邊的人帶去供起來,自己在偏廳的主位坐下,並邀幾人入座。
“朝廷最近跟法蘭西人鬧得很不愉快,隨時可能開戰,老夫還以為不會有人來援。”
譚仲麟先喝了口茶水,一邊定神一邊說道:“不曾想,竟是內務府親自出面,派出大內高手,相信定能犁庭掃穴,把亂黨一網打盡。”
“只是要調走全部兵馬,是否有點.....”說到這裡,他話鋒一轉,面露難色:“省城的官員富商,一向是鐵馬騮的目標,萬一被鑽了空子,朝廷面上也不好看啊。”
聞言,敖白冷笑,步亭面無表情,只有科爾巴輕輕搖頭,應道:“大人這話說得,正是投其所好,才能讓鐵馬騮上鉤啊......還是說,您食君之祿多年,連這點擔待都沒有呢?”
“你們!”譚仲麟身為一方要員,哪裡受得了這等態度,臉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的:“好,很好,本官定會好生配合。”
他倒是沒有當場翻臉,還想著事後再找背景、拉人脈,狠狠參上一本。但可惜,他不瞭解內情,以至於錯估事態。
眼前哪是欽差辦事,根本就是粘杆處帶著血滴子上門!
“不牢大人費心,您還是好生歇著,等手下人來辦吧。”
這話說完,步亭食指與拇指屈成個圓,輕輕彈了下眼前茶盞。
於是茶盞上多出個豆大缺口,一點點碎片帶著陰柔的勁力,徑直擊中譚仲麟的靈氣穴。
頓時,身倒,神昏,人落地。
“嘖嘖,譚總督真是勤於公事,都累成這樣了.....還不快叫大夫。”
大夫很快得出結論,老人年紀大了,身體不好,得好生調養,時間很難說,不過,在廣州之事完畢前,應該是好不了。
總督府內亂了一陣,有納蘭元述穩定人心,加上聖旨背書,很快又平定下來。
會談的地點,則從室內轉移到校場,話題更為深入。
步亭看完卷宗,做出判斷:“能在那麼短時間內殺掉白少廷,連帶二十多條人命,結合過往戰績來看,定是一練大成無疑。”
“倉庫裡的柱子曾被折斷,最有可能是練筋大成。”
唯一與程舟交過手的敖白,話語更為肯定:“他年紀應該不大,能練出金肌玉絡,再過個十年的話,成就不可限量,可惜路走偏咯。”
都說拳怕少壯,但也有薑還是老的辣的說法,就算程舟再怎麼前途可期,也需要成長的時間。
在場之人都很有自信,現在與他對上的話,都能戰而勝之,敗而殺之。
“已是敵明我暗,我們總的人數又遠佔優勢,這些亂黨已成甕中之鱉,沒什麼大不了的,直接分頭行動吧。”
科爾巴盤了盤佛珠,道:“納蘭大人,應該早選有懷疑目標了吧。”
“遍數省城勢力,無非官、民、洋、商四路。”
納蘭元述點了點頭,解釋道:“官洋尚且不論,民有精武聯會與白蓮教,商是雙富豪白曲兩家。白蓮教一心報效朝廷,精武聯會自詡主持正義、保護鄉梓,遲早是朝廷心腹大患。”
道理很簡單,白蓮教再怎麼裝神弄鬼,不過是煽動人心情緒、盲目發洩,現在的旗號也是扶清滅洋,精武聯合卻是在取代官府在民間的職能。
“科爾巴,你說的那什麼甘露香,查出東西了?”敖白聽完,眉毛一挑。
“那是自然。”科爾巴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:“味道最濃郁的地方,就在武館街形意門那塊。”
“廣府武人脾氣倔,武館街裡高手多,沒有確鑿證據就去強行搜查,那邊不配合不說,沒準還給你搗亂。”
納蘭元述隱隱感覺不妥,提醒道:“更何況主持精武聯會的謝震鱗,外號龍拳,拳法不在黃飛鴻之下,兩人更是脾氣相投,相交莫逆。”
寶芝林的黃飛鴻,乃是南粵腿功第一人,成名絕技佛山無影腳,無影兩字,名至實歸。
他能夠凌空連踢七腳,簡直逾越人身常理,與他一時瑜亮的謝震鱗,實力亦不容小覷。
“高手多?哈,多得過官兵?有殺錯,無放過,他們兩人現在在哪?”
“白蓮教燒了電報局後,本官就安撫過他們,與九宮真人達成合作,命其堵住英夷領事館,好牽制洋人的勢力。但謝震鱗與黃飛鴻插了一手,約他今晚在朝天觀談判。”
“你讓他們繼續做該做的事情,朝天觀方面,本座自會處理的。”
科爾巴神秘一笑,微微轉頭,納蘭元述順著他的目光,看見幾個大黑籠,還有一輛看上去造型奇特的鐵車。
黑籠約莫一丈見方,用精鋼鑄成,可以裝進一頭熊瞎子,四周被黑布包裹得嚴嚴實實,看不清有什麼東西,卻有微不可查的呼吸聲,頻率節奏詭異,令人不寒而慄。
至於那輛鐵車,整體呈三角形,底邊有兩個輪子,不用人推也能前進,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。
“我聽聞內務府會馴養百獸表演,供太后御前觀覽。”莫名的,納蘭元述聞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:“不過,老虎、獅子可堵不住大拳師。”
“姑且讓本座賣個關子,納蘭大人在督府衙門守株待兔,看逆賊能否上鉤。”
科爾巴聲音低沉而有力,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:“至於敖總教,我聽說那精武聯會,以形意門為尊,練的卻是象形拳呢。”
“不用激將法,那邊當然是我的舞臺。”敖白冷笑一聲,眼中閃過戰意,揮袖轉身離去。
納蘭元述聞言,眉頭皺了一下,省城勢力之間關係錯綜複雜,可謂是牽一髮而動全身,
他固然想剷除那些亂臣賊子,替大清國守好這塊寶地,可內務府這些人,行事雷厲風行不假,手段未免太過粗糙,就不怕官逼民反,造成更大麻煩?
“本座已經有了一個完全計劃,等會兒就同步館主拜訪白家。”
科爾巴似乎看出了納蘭元述的顧慮,和顏悅色地道:“不用擔心亂黨,他們有再多黨羽,得到再多人支援,相對於朝廷來說,也是極少數人。”
“我們只要拉攏住心在朝廷的,其他殺光就好。”
輕描淡寫的語氣,帶起濃濃的腥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