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漂亮了。”
顧知灼愉悅地讚了一句,她回首,直視著沈旭,溫言細語:“督主,您說,公子忱會看到嗎?”
盛江小心地瞥了一眼沈旭,見那串佛珠已經從右手換到了左手上,頭垂得更低了。
公子忱能以這樣尷尬的身份,活到及冠,那心眼長得絕對就跟蓮蓬一樣。
這大晚上,先是雷後是雨,現在又突然放起了煙花,就跟直接跑到他耳邊說“這裡有陷阱”沒什麼兩樣。
督主的所有佈置全完了!
盛江心肝亂顫,額頭一點點溢位冷汗,他躡手躡腳地匆匆出去,沒有多久,又快步進來,跪在沈旭腳下。
“督主。”
“煙花來自莊子正院的方向。”
“屬下該死。”
盛江嚥了咽口水,口中乾澀難當,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。
為了不打草驚蛇,在進了莊子後,他們就格外小心。
哪怕這個莊子早就連一隻蒼蠅都不可能自由出入,也沒有驚動到莊戶。就算是主家突然來了,也並未影響到任何計劃。
畢竟只是個小丫頭,鎮國公府的嫡長女又如何,不過是日後多一具屍體罷了。
可就是這個小丫頭,先是叫破了督主的身份。
後竟又毀了全域性!!
盛江深深俯低下頭,他甚至能夠看到顧知灼裙下泥水未乾的繡鞋。
“求主子責罰。”
他的聲音顫抖,充滿畏懼。
出了這樣大的紕漏,足夠他死成上百塊了。
沈旭輕輕擊掌,讚賞道:“不錯。”
眼前的少女膚光如雪,長眉入鬢,眉眼間流露出來的坦蕩從容,絕非在閨閣女子身上所能看到的。
“很不錯。”
這句話是對顧知灼說的,直到這一刻,她才算是真正入了他的眼。
沈旭噙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:“倒是遠超了本座的預料。”
顧知灼含笑道:“好說好說。”
她整個背脊繃得緊緊的,絲毫沒有放鬆警惕。
沈旭這個人的喜怒無常她是見識過的,往往上一刻還談笑風生,下一刻就已死傷遍地,哀鴻遍野。
對他,完全不能以常人度之。
沈旭慢慢轉動佛珠,含笑道:“姑娘是如何知道的?”
顧知灼左手掐了個訣,似真似假地說道:“我能掐會算,算出來的。您信嗎?”
沈旭冷笑,這種鬼話他壓根不信。
他往後斜靠著柔軟的迎枕,豔紅色的敞袖蓋在了雪白的狐裘上:“你算一個讓本座瞧瞧。”
顧知灼鳳眼一挑,張嘴就來:“督主您出生富貴,父慈母賢,家庭美滿,本該一生榮華。誰想,戰火突如其來,烽鼓不息。您年少輕狂,自以為聰明絕頂,能拯救蒼生,便冒險驅虎吞狼,怎料惡虎反噬……”
沈旭捻動佛珠的手一頓,面上笑容在這一刻消失了,陰沉的臉色讓人生畏。
小小的廳堂裡,盛江連呼吸也不敢大聲。
唯有顧知灼仿若未覺,繼續說道:“……您所拯救的蒼生為了金銀富貴,把您‘祭獻’了出來。”
“於是,家破人亡。”
“身有殘缺……”
後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,沈旭突然一躍而起,他急速逼近顧知灼,一把掐住了她纖細白淨的脖子。
他的手背青筋暴起,濃烈的殺意就像無數根尖刺籠罩在顧知灼的身上。
顧知灼與他之間只隔了一張炕桌,她的左腳用力蹬地,連帶著圓凳一起向後倒去,面紗落下,露出了底下那張嬌豔無暇的容貌。
黑白棋子噼裡啪啦地灑落下來。
冰冷的指腹觸碰到顧知灼頸部柔嫩的面板,她抬手拔下發上的珠釵,在身前用力劃過,尖銳的釵尖撕扯開了他大紅色的衣袖。
圓凳摔倒在地。
顧知灼抹了一把散亂在臉頰的碎髮,嗆咳了幾聲後,笑吟吟地仰望著沈旭。
兩人目光對視。
顧知灼的脖子上是嫣紅的指痕。
沈旭紅底繡金敞袖破敗地垂落下了一大片。
“督主!”
盛江腰間的匕首出鞘,飛撲了過來。
沈旭冷冷地斜了他一眼:“滾!”
盛江收住腳步,喘息不定:這丫頭的膽子,是吃什麼長的!?
顧知灼順手把珠釵戴回到了發上,垂下的珍珠輕輕搖晃著,粉潤的光暈落在她的面頰上,容色傾城,風姿無雙。
沈旭怒極反笑,他厭惡不懂分寸之人。
但是他欣賞能把拼盡全力,握住生機的人。
就像曾經的他……
沈旭一把撕下破損的衣袖,隨手一扔,然後撩起長袍,坐回到了炕上。
烏黑的長髮垂落在他肩膀,眼角的硃砂痣在燭光下,顧盼生輝。
他半斜在迎枕上,用一塊素白的帕子慢慢擦拭著手指,似笑非笑地看著顧知灼:“顧大姑娘,你臉上的傷呢?”
“我膽子小,剛剛一嚇,就全好了。”
顧知灼隨口回了一句,沈旭想要她的命輕而易舉,根本不需要拿捏什麼把柄。
她索性就席地而坐,也不在意塵土會不會弄髒衣裙。當然這地上根本沒有一點灰塵。
“水沸了。”顧知灼指了指紅泥火爐。
滾過三回,水就不能用了,這水也不知道沸了多久。盛江趕緊把小銀壺的水倒了,又重新添了水,放在了紅泥火爐上。
“沈公子。”她笑吟吟地改了稱呼道,“這天下太大,您想一手翻雲,一手覆雨,需要多久?”
“五年?十年?二十年,還是……有生之年?”
“這也太久了吧。”
沈旭一振袖,嗤笑道:“你想與本座合作?”
他輕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,彷彿在說:你配嗎?
顧知灼介面道:“我有鎮國公府。”
沈旭冷冷反問:“鎮國公府還能活多久?”
“一個連自保都難的國公府,呵,本座要它何用?莫不想借機讓本座庇護一二,晚死幾天?”
唔,他說的好有道理啊!……顧知灼默默嘆了口氣。上一世的鎮國公府,還真沒能再撐多久。
只能說,沈旭對於君心所向,一清二楚。
盯著他充滿嘲弄的雙眼,顧知灼靜靜地又加了籌碼:“若是公子忱呢?”
沈旭沒想到她會這樣說,手指捻住了佛珠。
從她出現到現在,每一步都有讓他意外之舉。
顧知灼雙手放在膝上,眉眼間自信流露,侃侃而談道:
“公子忱身死於此,於督主您而言,只是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功勞。”
“而他活著,回到京城,踏上金鸞殿,對您,卻絕不是一件壞事。”
“您的機會在於‘亂’,朝堂亂而天下亂,天下亂,您才有機會。若這天下海晏河清,君尊臣卑上下一心,督主您到頭來也只是皇上手裡那顆棋子,可用更可棄。”顧知灼撿起了一顆散落在地的棋子,用指尖輕輕一彈,棋子飛到半空中,又滴溜溜地滾到了沈旭的腳邊。
她真敢說!這些話,盛江連聽都不敢聽,他就像是寒冬臘月喝了碗冰水,冷到骨髓。
沈旭緩緩轉動佛珠,面露思忖,或者說,權衡。
顧知灼笑吟吟地說道:“您就考慮一下唄。”
現在的沈旭還不是幾年後那個權勢登頂,毫無破綻的他。他如今根基未穩,心有顧慮……或者說是,他心懷野心。
有野心就會有慾望。
人,除非無慾無求,不然,總有能讓他為之所動的。
無外乎,“利益”二字。
顧知灼進一步道:“督主不如先和公子忱見上一面。如何?”
沈旭掀了掀眼皮,冷笑道:“明知此地有陷阱,公子忱又豈會自投羅網。”
顧知灼篤定地說道:“他會來。”這三個字她說得斬釘截鐵。
說完,她裝模作樣地做了個掐決,說道:“我算出來的。”
她豎起大拇指,指向自己:“我,人稱,神運算元!”
沈旭的嘴角抽了抽,他撣了撣衣袖,意味不明地說道:“只要他敢來,本座見一見他,又何妨。”
顧知灼與他目光相觸:“一言為定。”
沈旭不置可否,微微勾起的嘴角帶著一種彷彿在看戲般的閒適。
他喜歡看到有人掙扎求生。
也樂於看到有人在拼命掙扎後,走上絕路。
他不信,謝應忱會來。
但若是謝應忱真敢來……
盛江默默地在案几上點上了一炷香,就去斟茶。
聞著茶香,顧知灼隨口說了一句“我也要”,便坐回到炕桌旁。
她撿起了散落的亂七八糟的黑白棋子,雙手共用很快重新擺好了棋局,就和之前的一模一樣。
擺完棋局,顧知灼執起黑子,對沈旭做了一個“請”。
沈旭:“……”
過了幾息,他伸手拈起了白子,在棋盤落下。
四周極靜,只有兩人交替落子的聲響。
時快,時慢。
黑子在絕境中步步為營,而佔據大好局面的白子還在不斷緊逼,不給它任何喘息的機會。
想活,就只能縮在角落,苟延殘喘。
終於,顧知灼拈著黑子,遲遲不動。
沈旭饒有興致地說道:“你現在要是開口求本座,本座說不定會放你一馬。”
“香還未盡。”
顧知灼指了指不到一寸的香炷,還有白煙在縈繞。
她搖了搖手指:“不著急。”
啪!
黑子落下。
想活,不止是苟延殘喘。
也可以選擇,殺出一條血路!
沈旭眼尾挑起,朝她看了一眼,桃花眼瀲灩多姿,彷彿僅僅一個對視就能讓人淪陷。
顧知灼喝了口茶水,用手託著臉頰,笑得一臉無害。
“該您了。”